“真的可以这么做吗?”
虽然说着这样的话,但浮舟还是将椅子搬了过来。随后他拿来了绳索和医药箱,从箱子里翻找着所需物品,一件一件摆在桌子上。他握紧了手里的小钳子,用征询的目光看着柳田孝。
年长的男人早已下定了要完成这件事的决心,面对再一次的询问,他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于是他将袖子挽起了一些,然后在那把椅子上端正地坐好。
浮舟带着些歉意笑了笑,他拿起了绳索,将柳田孝的身体固定在椅子上。他在柳田孝面前半跪下来,握住被绑在椅背上的右手,贴在自己的脸侧:“您惯用的是这只手对吧。那么我们就从另一只手开始,可以吗?”
柳田孝知道这个孩子总会在某些细节上认真过头,他想说,在这种地方花工夫是没有价值的,无论那些伤口会在他的日常生活中被怎样牵动都无所谓,毕竟对方的目的只是让他痛苦而已。但这时浮舟已经转身握住了他的左手,他只能放下说教的念头,沉默地注视着对方。
浮舟握着那只手的前端送到眼前,隔着眼镜细致地观察着。这只手表面的皮肤已经开始变得松弛,有了淡淡的细纹,它紧紧贴着手背的骨骼,让血管的纹路在上面清晰地浮现出来。深青色的血管是这双手难得有些色彩的地方,从手指根部一直到指尖都是苍白的,就算是手心也只是泛着微微的粉白色。
浮舟拿起那把尖嘴的小钳子,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放下了。他掏出手帕对折了两下,然后递到柳田孝面前:“请您咬着这个吧。会好过些,我也不想看您咬伤自己的舌头。”
柳田孝想摇摇头表示拒绝,但是在眼神交汇的那一刻,他意识到自己应该遵循浮舟做出的决定。虽然这个要求是浮舟自己提出的,但这孩子似乎乐于表现得像个体贴的恋人,不,或许他们之间的关系的确用恋人来称呼才更为合适,而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则是那些陈旧而令人不快的东西强加在他们身上的负累。
柳田孝咬住了那块手帕,浮舟收回手,然后重新拿住了钳子。他用钳子的尖端对准了小指指甲下的空隙,然后将尖头插进与肉相连的部分。红色顿时在指甲底下晕开,鲜艳得就像是在大肆宣扬自己所受的伤痛,血顺着钳子从指尖流出,一直落到浮舟握着钳子那只手的手心。
室内安静极了,两人都能听到对方颤抖着的呼吸声。汗水和血打湿了钳子的柄,浮舟只能在手指上用上力气,才能将变得愈发沉重的器具拿稳。他看起来有些慌乱,像是在考试的时候遇到难题那样,咬着自己的下嘴唇。真的要这么做吗?这样真的好吗?他再次询问自己明明早就想好的问题,现在停止的话自己还能被原谅,还能被当成好孩子。
浮舟保持着这个姿势愣了好久,他感觉自己的膝盖都要开始疼痛。被汗水稀释的血液黏在手上带来一种不快,浮舟想试着将钳子嵌入肉内的尖端抽出来,可鲜血也随之向外涌出。他想起了不知多久之前的某个夜晚,在对着信任着他的小动物下手之后,他曾哭着祈祷着那些伤口可以消失,血液也不再继续流出,但他的悔恨毫无作用,留给他的只有一具尸体。但是在内疚和恐惧的逼迫之下,他意识到自己反而兴奋了起来——就像现在这样,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异常,但身体却因此而忍不住兴奋了起来。于是他带着歉意干笑了几声:“抱歉,刚才有点走神了。”
浮舟抬起头,看到柳田孝也同样笑着望着他,那个表情说明还没有往嘴里的手帕用上力。光是这样还不够,还不够,就像每一个在山路上度过的夜晚,他对自己说着,我凭什么不能做过分的事情。这些事虽然伤天害理,却是自己应得的享受。他擦了擦手上的汗水和血迹,重新握紧了钳子,用尖端沿着指甲表面向下推去,抵达了指甲根部浅浅的白色月牙。他用另外一只手捏紧了指尖,拿钳子的手用力向内刺入,试图分开指甲和附着在指甲上的那层皮肤。
比起肉被切开,现在的感觉更像是皮肤被撕裂。浮舟显然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他不得要领,在将皮肤与指甲分离开的过程中,让那些带着一层肉的皮肤竖着裂了开来。那地方本来就容易受损,但因为太薄,从断口处渗出的血液并不多,流出的血液主要还是来自于和指甲相接触的那一面。浮舟望着这块悬空起来的皮肤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想就这么用钳子拽着裂成长条的皮肤向下扯去直到扯断,但这样的话不光是指甲,只怕整根手指都会遭殃。浮舟闭上眼睛,努力劝说着自己平静下来,拿出更多耐心对待手中的工作。
柳田孝并没有想到浮舟会做得这么仔细,他原本以为只要一下拔出来就可以结束,但很明显他低估了这孩子的细致程度。不过这样也好,这种程度的疼痛不足以让他丧失理智,他还有余裕去思考,或者说,去享受二人独处的时光。工作和学习让这个十几岁的男孩总是忙忙碌碌的,就算是已经住在一起,能注视着对方的机会也十分珍贵。他低下头看着浮舟的脸,就好像在一点点解读那张熟悉的面容。
浮舟将一缕散下的头发拨到耳后,紧接着继续起自己的工作。虽然结果并不怎么美观,但甲根上皮的分离已经差不多完成,下一步就是分离甲床。浮舟看起来似乎全身心都专注在这件事上,认真的样子像是完全抛却了个人的情感,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姓名和过去,只是完成这台手术的器械。但这台毫无感情的机械又为什么要对他做这样的事情呢?仇恨已经被写入它的代码他的基因之中了吗?
柳田孝想问浮舟,你快乐吗?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嘴里塞着东西,问不出口。浮舟整个身子向前挪了挪,然后他将上半身挺直了些,闭上眼睛,整理了一下呼吸的节奏,随后将钳子的尖端重新插进了指甲底下洇开血迹的部分。他换了握钳子的方法,像握着一把匕首那样用力向内推着,肉和指甲千丝万缕的连结被狠狠扯开撕断,发出微不可闻的声音。
虽然浮舟紧紧捏着那根手指,但血液还是不听话地向外流着。他的手像是一栋不祥的宅邸,摇摇欲坠的玻璃窗内外都染着血迹,流淌开来仿佛一座倒悬的火山。浮舟不得不停下来擦了擦血迹,然后继续分离的工作。
这一步他同样做得生疏,原本以为只要将东西捅进去撑开就可以,但他发现自己并不能完美地将肉和指甲分离。附着在指甲上的红色粘稠物不知是被搅烂的肉块还是血液,透过甲面可以看到底下已经是混乱一团,钳子的尖端在里面不停翻动着。
如果这是自己的手的话,大概做到第一步就会因为剧痛而不得不停下来吧,但幸好这不是他的手。浮舟还能试探着用上力气,去把指甲的顶端稍微撬起一些,将边缘的肉微微撕裂开。他也曾想过,要是只对自己做这种事就能满足的话,那就太好了——可他知道自己比想象中贪婪,也比想象中懦弱。光是感受痛苦满足不了他。他渴求着更多的养料。
浮舟意识到自己的手在发抖,毕竟以人类,或是说,具有人形的生物为对象,这种事对他来说并不多见,而对方又是他肖想许久的人。朦胧的满足感和罪恶感一并涌起,他感觉自己全身像是被爱情的火焰灼烧着,几乎连钳子都要拿不动。假如要他自己承受这份痛感的话,那么到了这一步,他大概就已经花光全部力气了,但他的恋人执意要为他承受苦难,哪怕是一部分。浮舟努力着贴近指甲根部将附着在上面的肉一点点刮净,在这一过程中他的额头渗出了汗珠。不能让孝先生失望,他告诉自己,必须要尽自己的全力。
上面和下面都被剥离,浸泡在血液中的指甲开始松动。大概就只剩拔出来这一步了,柳田孝这么想着,他长叹了一口气,然后低下头去。他看着浮舟用钳子夹住了指甲的尖端,皱了皱眉像是在准备用力——但他接下来的动作并不是猛然拔出,而是翻转着试图将指甲从里面剥出来。不光是连结处撕裂的疼痛,坚硬的物体在血淋淋的伤口表面来回摩擦着,形成了雪上加霜的折磨,身体的一部分此时也成为了折磨的刑具。
“孝先生?”或许是意识到柳田孝的目光,浮舟抬起了头,但并未停下手上的动作。浮舟看到柳田孝用力咬着那块手帕,屏住呼吸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但不断颤抖着的身体还是出卖了他。在二人目光相对的时候,柳田孝有一瞬间露出了惊慌的神色,但他很快把那份惊慌藏好,用温和的目光看着浮舟。浮舟知道自己做错了事的时候是不会收到这样的目光的。
浮舟并不希望自己的慌乱被察觉,他不知道自己的伪装能做到什么程度。自己明明是为了折磨对方才来的,为什么要让对方察觉到自己的慌乱,自己的动摇,自己的……愧疚?对了,这是游戏,这只是恋人之间的游戏而已。想到这里,浮舟熟练地以一个微笑作为回应,然后他用力地转动了手腕,将那片指甲扯了下来。
最后一步做得还是太粗糙了,指甲根部牵扯出了不少的肉,像是宝石周围附着的伴生矿物。浮舟叹了口气,像是觉得遗憾,又像是完成了什么任务,终于轻松了下来。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双腿痛得要命,但现在还不能起身,他还有事情要做。他拿起棉纱和绷带,准备给伤口止血。
柳田孝张开嘴,让手帕掉落下来。察觉到这件事的时候浮舟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有一瞬间他心虚地屏住了呼吸,像是在惧怕着什么——即将到来的斥责吗?惩罚吗?但很快他意识到自己不会再经历这些了,于是抬起头,期待着柳田孝对他说些什么。
“满足了吗?”柳田孝这样问,就像每一个缠绵过后的夜晚那样。如果不是被束缚着,他大概会伸出手去摸摸浮舟的头。作为回应,浮舟主动凑了过去,用自己的头顶轻轻蹭着没有伤口那只手的指尖。
“今天……做到这里就好。您差不多也累了吧,手指一共就这么几根,这种状况下再继续就是浪费了。”浮舟把自己的身体靠在柳田孝的腿上,稍微休息了一会,又拿起了医疗用具。
但浮舟察觉到柳田孝的目光还在自己身上,这个男人还有话要对自己说。他以为会是什么老生常谈的教诲,耸了耸肩准备左耳进右耳出。然后他听到这样的话:“我知道的。你还没有满足对吧。浮舟,你可以做得更多。”
浮舟愣了一下,把手里的纱布放回桌面。他收起了像撒娇那样甜蜜的语调。“您是认真的吗?”
“我是认真的。动手吧,就算要杀掉我也没问题。”
柳田孝的手指尖在向下滴血,但他依然用温和沉静的眼神注视着浮舟。他察觉到了这孩子表情的变化,就像是闹别扭绝食抗议的时候被饭菜的香气打动,明明不愿接受送上来的好意,可藏在眼底的渴望却不断闪烁着。
“我知道了。”浮舟显然是想再说些什么,可他最终只选择了最简短的回答。他重又拿起那把沾血的小钳子,揭开了刚刚敷上的纱布,重又露出鲜血淋漓的伤口。盯着那抹鲜亮刺眼的红色看了许久,他屏住呼吸,咬起下嘴唇,将钳子的尖端重新刺进了裸露的血肉。
之前拔除指甲的时候他几乎每一步都极为用心,每个动作都有迹可循,但现在他像是丧失了理智,只是用尖端胡乱往肉里刺去,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是想更多地撕裂脂肪肌肉和血管。但在柳田孝看来,浮舟现在非常清醒,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以及为什么要这样做。
像是吸饱了水的海绵被挤压,随着浮舟的手一次次落下,鲜血从伤口中不断涌出。表面的血管,内部的血管,被撕裂出的断面的血管,输送到指尖的血液在这里迷失了道路,只能向外流出,血腥的气味在这间还算温馨的小屋中弥漫开来。指腹的肉已经基本被搅成了肉泥,指骨中也传来钻心的痛,或许折断了,或许没有,但这一通肆虐已经让这一处流血的地方从伤口变为了残缺。原本纤细美丽的手指现在就像晚秋挂在枝头未被收获的果实,外皮开始腐烂破裂,内里也变得干瘪起来,像个破烂的空口袋。
柳田孝看着浮舟,余光恰好瞥见刺目的红色,浮舟做的一切都清晰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已经没了能咬住的东西,但还是坚持着不去发出声音——尽管浮舟的目的就是要让他痛苦,他依然不想轻易表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但就算如此,他的身体还是出卖了他。他的身体想要从这份痛苦中逃离,全身都不停颤抖着,绳子被扯得咯咯作响,椅子也险些被掀翻。就连他的发声器官也不听使唤,想要发出点什么声音来,可被他强行压下去,在喉咙里变成比起人类来说更像是野兽的声音。他告诉自己,只要不比浮舟看起来更狼狈就好,以此作为对自己的宽慰。
那把钳子叮地一声掉在了地面上,浮舟的手颤抖着,看样子他的体力也差不多到极限了。给器具重新消毒又是麻烦事,于是浮舟把它捡起放到一边,闭上眼睛:“这次我是真的满足了……谢谢您。”
现在的浮舟看起来平静多了,虽然乏力而疲惫,身上的衣服几乎被汗水湿透,但他看起来又变成了那个温柔而内向,有点怕生的乖孩子。他望着自己造成的伤口,露出了有些苦恼的表情,只能选择把那块看起来已经和骨头分离了的肉用绷带固定起来维持形状,接下来的工作就只能交给柳田孝自己了。可这件事就算对柳田孝来说也不算什么容易的事情,包扎伤口的绷带底下再度透出红色,就像偷情后残留在显眼处的吻痕。
浮舟扶着桌子站了起来,然后去解开层层捆绑的绳索。柳田孝整个人已经失去了力气,他就算束缚被解开,他也依然维持着原本的姿势瘫倒在椅子上。浮舟牵起缠着绷带的那只手,在手背上落下一个吻。
“我爱您,爸爸。今天可以一起睡吗?”他用对情人低语的口吻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