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国西北方的森林里,有着一座阴郁的黑色古堡。
古堡已经存在了数千年之久,没人知道它是怎样建成的,仿佛从远古开始就一直在那里。关于这座古堡,人们能确定的信息只有一件:古堡中居住着一位强大的法师。
据说法师每隔几十年便会离开古堡一次,从这片大地上抓来新的受害者。根据前去讨伐法师的兵士说,古堡中有着不计其数的石质雕像,有一些形态和被法师抓走的受害者类似,甚至有人目睹过同伴被变成石像的全过程。无人知道石化的魔法如何解除,也无人能战胜那位法师,整个王国笼罩在恐怖的阴云之中。
但这次不同往常,国王宠爱的两位公主失踪了。国王知道无论如何都无法战胜法师,正悲叹无可奈何之际,王子站了出来。他请求国王允许他进入古堡,救出自己的妹妹们。
“吾儿啊!你的剑术精妙,但无论再高超的武艺都无法击败魔法。”
国王这样警告,但王子却解下了腰间的剑。“如果他真的像传说中那么强大,那么我不会与他战斗。我会查明他为何将这么多人抓进城堡,然后制止他的行为。”
这位王子相貌英俊,性格公正而温柔,臣民一致拥戴他,认为他会成为好的王。国王原本也舍不得将王子送入如此危险的境地,但王子一再恳请,说自己会用自己的善良感化法师,国王这才同意。
国王的卫队将王子送至森林外。古堡的影子在森林深处摇曳着,看起来阴暗而可怖。王子没有剑可以斩断荆棘,他徒步穿行这片莽荒幽暗的森林,荆棘在他身上划出伤口。他就这样走了一整夜,直到天色将明,才终于看到挂着一轮孤月的古堡塔尖。
于是王子敲响大门。门自动开了,他走进一片黑暗之中。
“尊敬的法师阁下,”王子提高声音,“您可否满足我的一个请求?请放了那些被您抓来的人们。”
随着一阵响动,法师身披一袭褴褛的灰袍从黑暗中现身了。他的眸子从兜帽的底下审慎地打量着王子。“代价呢?”法师开口,“你难道寄希望于我会突然大发慈悲?”
“我没有特地准备什么东西给您——因为我知道您不是贪婪的人。但是,如果您想要的话,无论是财富、地位还是我的生命,都可以交给您。”
法师活了几千年,他已经见惯了这种空口许下宏大承诺的人类,于是一挥袍袖,准备将王子轰出门去。但城堡的地板年久失修,王子并没有被击飞到门外,而是顺着地板的破洞掉落了下去。
王子重重掉落在一堆干草上,他忍着疼痛站起身来,环顾四周。这里似乎是地牢之类的地方,两位公主正在牢房的角落,挤在一起用对方的体温取暖。见到了哥哥,她们惊喜而又担忧,问:“王兄,你也被那个法师抓住了吗?”
“不是的,我没——”王子从嘴里挤出这几个字。
她们讲述了自己在地牢中的所见所闻。法师用可怖的魔法将活生生的人变为石像,如果王子来得没那么及时,恐怕下一个被变成石像的就是她们自己。沉浸在兄妹重逢的喜悦中没过多久,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法师找到了这里。
他手持着镶嵌宝石的沉重法杖,“别碰她们!她们是我的东西,小老鼠。至于你,这次抓来的人数已经够了,你待在这里对我也没有什么用——在我生气之前离开这里,我还能放你一条生路。”
王子想起之前看过关于法师的情报。被法师抓走的人并没有什么相似性,男女老少都有,想到这里,他单膝下跪:“阁下,不知道您能否答应我一个请求?她们是我的妹妹,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她们的自由。”
“一个换两个?还真是贪心,”法师将魔力灌注进法杖,“我要多提一些条件。你留在这里,成为我的奴隶,让你的灵魂完全臣服于我,我就答应放她们离开。”
让王子成为自己的奴隶未免不是贪婪的想法,但王子还是点了点头:“只要您不让我去为您绑架更多人的话,我同意。”
法师盯着虚空思索了一会,然后回答:“本来在最近几十年里,我也没有绑架更多人的计划。”
于是魔法阵亮起,契约成立:王子成为法师的奴隶,而在王子侍奉法师的这些年里,法师不会再绑架新的受害者进入城堡。
两位公主表示自己会将王子的近况转告国王,然后依依不舍地和王兄告了别。城堡大门关闭之后,法师对王子勾了勾手指:“过来,实验要开始了。”
法师指挥着王子背起一座沉重的石像,从城堡的底下搬运到上层的一间工作室中。这间工作室看起来极其杂乱,地上积满厚厚灰尘,而法师满不在意地在椅子上坐下,用研钵和石杵将一些草药磨成粉末。
王子看不过去工作室的脏乱,他动手清扫起来。结满蜘蛛网的雕像、蒙尘的储物架,还有肮脏的地板与工作台,这些地方全都被王子打扫了个遍,其间法师一直专心着手上的工作。当王子拉开一扇橱柜的门时,他惊呆了。
柜子里摆着一个巨大的玻璃瓶,瓶子里浸泡着大量眼球。人类的眼球,虹膜均是美丽的蓝色,在魔法的作用下维持着鲜活,隔着一层玻璃注视着王子。法师投来目光:“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收集起来很麻烦,别打翻了。”
王子早就听说过了法师的残忍无情,但现在还是头一次直观地感受到。只要受害者不继续增加就好——他这样劝说着自己,压下了怒火,继续扫除的工作。
他看到法师将药液倒出过筛,噩梦般的绿色注入进容器,散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幽暗光芒。法师拿起一把小小的刷子,蘸取一点魔药,涂抹在雕像上。
法师的动作是如此认真,像是给一件艺术品涂上油彩,又像是在给情人上妆。从头顶到脚底,每一个细节、每一道衣褶都没被落下,湿漉漉的绿色像青苔爬满雕像全身。他的姿态让王子想起宫廷里的画家,提起笔记录着王室家族幸福的瞬间——
啪。
不和谐的声音响了起来。石像表面浮现出大大小小的裂缝,首先是雪花落地般轻微的脆响,然后哗啦啦啦,整座雕像轰然倒塌下来,最终化为一堆堆积在地板上的粉末。
法师将刷子放回架子上,然后在笔记本上专心致志记录着什么东西。王子棱了愣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冲到法师面前,一把夺走手中的纸笔:“你对雕像……对那个曾经是人的雕像做了什么?”
“变成雕像不就和死了没差别吗?怎么这么大反应。”法师只是云淡风轻地这么说。
“就算是这样,你也是亵渎了他们的尸体——”
王子几乎要吼出声,下一刻手里一沉,被塞进了什么东西。是那把刷子。法师指了指角落里另一座石像,然后低下头继续调配着魔药,“我的手酸了,接下来的工作交给你了。”
“你要我——”王子一时间失了仪态,愤怒间对上法师平静如水的双眸。
“不听话就给我滚,还能少耽误一点时间,我还得去找些人填补你的空缺。”法师的大半张脸都被阴影所覆盖,只有那双蓝色的眼中闪着一点亮光。
被那双眼睛所注视给人毛骨悚然的寒意,王子不自觉冷静下来。他并不愿意亵渎尸体,但更不愿看到更多人被抓进这座阴暗的古堡,变成石像。思索再三,他咬紧牙关,从法师手中接过装着粘稠药液的桶。
他恨透了法师的刻薄与恶毒。自己无论被如何对待都好,但王子并不能原谅他人的性命就这样被当做玩物践踏摧毁,最后化成灰烬。或者说,恶趣味的法师有意如此,是为了让纯洁无瑕的王子手中也染上罪孽。王子闭上眼祈祷着,努力赶走出现在自己脑中的不快想象。
——眼球在黑暗之中漂浮着。它们齐齐转过来,注视着王子。
被涂满绿色药液的雕像颤抖着,表皮一层一层剥落,似乎要从内部诞生出一个有形的实体。但这种迹象只维持了片刻,很快,雕像化为粉末,地上不剩什么有形的东西。
王子看向法师。法师看起来似乎相当激动,手中的纸笔全部哗啦啦掉在了地上,而他本人站了起来,焦急地向前几步奔向石像,却又在石像化为粉末的时候停住步伐。他用衣袖掩住脸轻咳着。
“我要一个人去静静,别管我。”说完这句话,法师又恢复了以往的高傲阴鸷。他用法杖支撑身体,沿着楼梯向下走去。
王子也没有心情去管法师的事情,他跪下来,虔诚地为两座石像献上祷文。
他曾为保卫国家而上过战场,见过的死亡不在少数,也曾亲手斩下敌人的头颅。但这次不一样,在他面前消散的是他亲爱的臣民,他甚至还能从石像上看到熟悉的面貌和神情。摔落时的疼痛还残留在他的身上,王子站起身,感觉头脑发晕。
城堡里潮湿森冷,没有适合休息的地方。厨房倒是有,但里面的食物也早已化成灰土。幸好王子的听觉足够敏锐,他听到两只老鼠在窃窃私语,交头接耳。
从军时学来的知识派上了用场,顺着老鼠的踪迹,王子顺利找到了它们的粮仓,从中发现了大量的种子和坚果。他用这些粮食煮了粥,虽然是简单的一餐,但在这座与世隔绝的古堡里已经算得上奢侈。饭后他原本想把剩下的粮食储藏起来,脑海中却浮现出了法师的身影。
——他的细心,他的温柔,他的焦急,他的兴奋。
法师并非为了乐趣而剥夺这些生命,王子想,或许他们之间欠缺良好的沟通。他盛了一碗饭,开始四处寻找法师的身影。
王子在城堡中心的庭院里找到了法师。庭院里陈设着各式各样的石像,人物、动物、植物一应而足,就像某个繁华的都市忽然间失去了色彩,永远停留在最喧嚣的那一刻。庭院中心的长椅上,一位美人的石像正坐在那里,身披锦袍,怀抱竖琴,头顶石质的巨树遮天蔽日。法师就依偎在美人的身侧。
“不是让你别管我吗?”法师的语气有些不满。
王子才不管法师有多不满,将食物端上一边的桌子。“吃一点吧,”他说,“不然会容易没力气。”
“体力活就交给奴隶好了……不,不是,神给过我长生不死的祝福。就算不吃东西也不会饿死。”
巫师像是被说中了弱点,变得支支吾吾起来。他的法术无人能及,但肉体本身的力量却在正常人之下。他不得不多说些什么来掩饰自己的慌乱。
“就算不会死,肚子也会饿的吧?”王子执拗地将饭端到法师面前。
法师被逼得无可奈何,只好在王子的注视下吃了一口。他似乎已经快要忘记怎么咀嚼了,上下牙齿触碰的时候发出生涩的声音,像锈蚀的铁索被强行拉起。
“……好吃。”法师压低声音。
这具身体果然还是不习惯进食,他只吃了几口,就结束了这顿晚餐。腹中有轻微的灼热感传来,异常奇妙。他清了清嗓子,让粘腻的触感顺着喉咙滑下去,开口的时候又是话里带刺:“王子殿下屈尊降贵给我做饭,该不是想下毒吧?在我对你做了过分的事之后?”
“你说自己有不死的祝福,普通毒药也没办法杀掉你。只是有些担心你的情况。”王子大概清楚了法师的脾气,说话的时候也省略了敬称。
法师孩子气地笑了起来:“我可是残忍无情的老恶魔,想用一碗饭就收买我,未免也……唔!”
话说到一半,法师连忙用袖子掩住嘴巴。放下手时,衣袖内侧已经染上了鲜明的血迹。
事情发展出乎王子意料,他思索着是哪里出了问题,难不成普通的食物对这位生活了几千年之久不一定是人类的生物有什么特殊的毒性,要怎么做才能——
这不是正好吗?趁着现在杀了这个恶魔,就不会再有人牺牲了,这不好吗?
这样的念头从王子脑海中闪过一瞬间,下一刻眼前的法师擦干净了脸,深灰色的袍袖上只有尘土。“和你的饭没关系,”法师有些匆忙地解释,“一直都是这样。……谢谢你。”
“我没想到你还会说谢谢。”王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在我的家乡,对烹饪食物的人表达感激是一种习俗。我只是在遵守家乡的传统而已,”法师不满地撇撇嘴,“别想多余的事情,奴隶。”
不想多余的事情根本不可能。王子在一张破破烂烂的床上躺下,他在想法师的事情。法师能答应自己的请求已经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了,自己还能跑能跳更是个奇迹。法师比自己想象中还要难懂。
带着疑惑醒来,王子找到了法师留下的字条。“收集药材去了。”
工作室隔壁的房间是专门用来存放材料的。王子推门走进去,草药的清苦味道扑面而来。除了各式各样他不认识的植物之外,还有些更为古怪的东西:鼻涕虫、晒干的蟾蜍、不知道什么动物的脑髓……
王子回想起昨天看到的那一罐眼球。是人类眼球的大小,他很清楚。像是被生生挖出来的,手段并不高明,大多数都黏连着粉红色的碎肉。
这样想着,脚下的地板再次裂开。和之前那次不同,这里的地板显然是精心设计的陷阱,发现时已经来不及逃离。等候在下方的似乎是什么不定形的半固态魔物,柔软的身躯将王子包裹住,企图一点点消化——
“抓住,蠢货。我的宠物不能吃不干净的东西。”
法师站在陷阱边上,左手拎着一个口袋,右手向王子伸过来。王子不假思索地握住那只手。
法师戴着手套,手套底下的触感坚硬冰冷,像是被罩在柔软幕布下的石像。这只宠物似乎执意要和它的主人作对,伸出无数双手紧紧抓住王子不放,法师几乎是狼狈地趴在地上才把王子拉了出来。
“都说了你要好好吃饭才有力气。”王子被魔物的消化液弄得一团乱,但看见法师气喘吁吁的样子,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要是……用魔法的话……会伤害到它。”法师为自己辩解。
王子的目光越过法师,看向法师落在地上的麻袋。有些东西从里面滚落出来。法师意识到了什么,但为时已晚。王子伸出手去捡拾那些东西。
——冰冷柔软的触感。是人类的眼球。
满满一袋人类的眼球。
王子变了脸色:“你……为什么?”
“问我为什么?”法师的喉咙里挤出几声尖锐的笑,“你想知道原因?如果我说就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我们可爱的小王子会作何感想?为了看你会有怎样的反应,我才杀了这么多人,把他们的眼珠带给你。他们都是因为你而死的!”
法师疯狂地大笑起来。王子感觉一阵眩晕,几乎要跪倒在地。那么多人惨死,都是因为自己错误地相信了眼前的恶魔,还寄希望于他会良心发现——王子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剑并不在那里,于是王子只得赤手空拳冲向法师。
法师伸出手在空中轻轻一点,蓝色的防御符文铺陈开来,将攻势弹回。连一丝喘息的机会都不给,法力凝聚成实体的剑刃,刺穿了王子的双肘双膝。王子被迫跪倒在地。
“喂,抬起头来,小家伙。让我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痛苦绝望又自责,真是可爱极了……哈哈哈哈哈!迟早有一天你会变得和我一样,在绝望中疯狂,全身心都堕落入黑暗之中。把你留下真是个正确的选择,你比那头只知道吃的蠢货更能逗我开心!”
留在体内的剑刃似乎长出了尖刺,轻微的颤抖都会刺痛神经。王子咬着牙将四肢向上抬起,一寸,两寸,尖刺刮削着血肉,不停有碎肉被扯下挂在刀刃上。像是红酒瓶被拔开了软木塞,鲜血从伤口中汩汩涌出。
“父王……母后……妹妹……”王子轻声念着,试图强迫这具身躯行动起来,但大出血很快夺走了他的意识。
再醒过来就是在城堡的主卧里,一张异常豪华的大床上。法师正在一旁研磨草药。王子用手臂支起上半身,发出窸窣响动。
“伤口会裂开,要保命就躺好。”法师头也不抬。
王子还在疑惑,法师继续说了下去。“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好不容易到手的玩具,玩一次就坏掉也太可惜了。……今天用别的方式让我满足吧,给我讲讲你的家人。”
沉默。
“给我讲讲你的家人。倒下去之前不是还在喊着父王啊母后啊妹妹什么的,我还以为你会给我点惊喜,结果一点力量都没爆发出来啊!多少给我证明一下你对他们的爱没有那么廉价吧?”
沉默。
“你的父王其实已经抛弃你了,他根本不爱你,所以才会把你送到我这里来。我很清楚——”
“闭嘴!”王子不顾伤口从床上跳了起来,一把抓住法师的长袍,“不准侮辱我的父亲!”
法师没有防御,只是任凭王子抓着自己。他笑了,“就算他要你死,你还爱他?”
“父王如果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我来这里可以换来两个妹妹的平安。我在战场上死去,就会多一个平民的孩子活下来。这就是他对我爱的表达形式。”
法师不再笑了。他的身形向后退了一步,然后深深弯腰行礼。“我向你道歉,王子殿下。”
王子一时也不知所措,回过神来的时候,全身的伤口都在痛。他松开手——尽管法师已经从中逃脱了。法师口中吐出几个音节:“穆斯塔法。”
“什么?”
“我的名字。家乡的习俗是道歉的时候要报出姓名。你可以这么称呼我。你躺好别动,我去拿热水来。”
这个名字对于王子来说并不算陌生。他想起小时候读过的童话,在几千年前有个地底的王国,英明的君主受神赐福不老不死,王后的美貌永不凋零。
——但是后来呢?地下的王国去了哪里?名叫穆斯塔法的君主又去了哪里呢?
王子想要追上去询问,但疼痛和失血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他只能乖乖等待法师回来,然后开口:“国王陛下,我该这么称呼你没错吧?”
法师原本想用歌剧般的语调说出一长串谎话敷衍过去,但他发现自己开不了口。他无奈,只能在床边坐下:“你知道多少?”
“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如果你能告诉我,我很乐意了解一下。”
法师叹了口气。“我输给你了。希望你别觉得我的故事无聊。”
他讲述起来,几千年前原本存在着一个辉煌富饶的地下王国,君临其上的是永远不死的国王。一切都像童话一样幸福美好,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一场地震让地下王国暴露在了阳光之下。王国里的一切生命,花草树木还有国民,全部化为了石像。
“只有我,蒙受永生不死的祝福,直到现在——”法师摘下手套。原本该是皮肤的地方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石质外壳,近乎透明,可见底下的血管。随着手腕活动,石层就龟裂开来,像龙或者其它动物的鳞片。
永远不死的明君,他的身体永远都会长出新的血肉,永远活着,永远君临空无一人的王国。
“几千年来我一直寻找着能够将石像变回人类的魔药。可是,每次实验失败的时候,雕像就会破碎。我的子民们一个个减少,所以我才——抓来无辜的人类,施加石化的魔法,在他们身上研究解除石化的方法。”
“我……有重要的人,但我的子民也有重要的人。失去亲人的痛苦应该由我来背负,所以,最先实验的对象,是我的孩子们……我甚至没能对他们道歉。”
“只有我的王后,我不想失去。我是个自私的人。我无法想象没有她的世界……能够看到变成石像的她的容貌,就是这几千年绝望的岁月中唯一的幸福。”
到了现在,王子终于能理解从法师脸上露出的温柔神情了。他想说些什么,但意识到无论什么话语对法师来说都过于轻描淡写了。于是他握住法师的手。
如此近距离地触碰魔物以外的生命,对法师来说是几千年未曾有过的事情。温热柔软的触感让一滴眼泪顺着脸颊落下。他有些哽咽地说:“别做多余的事情。”
“我做的可不是多余的事情。你把你的事情告诉我了,这就是我努力的成果。”王子笑了笑。
“……笨蛋,”法师的声音还有些不自然,但他还是干笑几声,“我可是这世界上最残忍最恶毒的老恶魔。我把你带在身边是为了折磨你,摧毁你的那份良知……如果你还有信心感化我,那就尽管来吧。”
泪水接触到空气,从表面开始逐渐硬化,呈现出透亮的蓝色,变作一颗小小的宝石摔落在地。
王子在养伤期间没有别的事情可干,索性阅读起了法师的藏书。这些书籍是用佶屈聱牙的古文写成,必须借助词典才能读得一知半解。他自认为明白了魔法的原理,可身为普通人的王子却没有办法催动魔力,自然也就无法施展魔法。
不过这些知识还是有用的,毕竟现在的他可以协助法师改良魔药的配方。不同的材料有不同的特性,将这些特性组合起来,再加上拥有魔力的物质,就可以得出有着特定效果的魔药。
可书上并没有写明这些拥有魔力的物质到底是什么,即使它是魔药中最重要的部分。
“历史上对魔药的使用相当稀少,可以说,我自己的研究成果就已经超越了前人的十倍。我认为自己的研究方向是对的,只是各种药材的用量还需要斟酌。走吧,今天我们去采集药材。”
静养了一段日子之后,王子被法师带出了古堡。虽然森林平日里阴森可怖,但现在在王子看来这里是充满生机而又美好的,每一株植物都异常美丽。
药材的种类千奇百怪。从草木到昆虫,再从昆虫到动物,法师的清单写了长长一串。王子不熟练地剖开野兽的腹部,鲜血喷涌而出,喷了他整整一身。他用袖子擦了把脸,将内脏取出放入容器。法师坐在一旁确认着清单的内容,完全没有要来帮忙的意思。
王子结束了手中的工作,凑过来看清单。清单上写满了大量晦涩的词句,前面那些应该都是拥有特质的材料,而最后一种则是魔力的来源。法师在倒数第二种药材旁边打了勾,然后说:“我们回去吧。”
“不是还有一样材料吗?该不是你怕我学会你的技艺,才不把最重要的东西教给我。”
王子笑得风轻云淡,法师却露出有些苦恼的表情。沉默了一会之后,法师回答:“好吧,不过这次你得来帮我忙。是你主动要求的,一会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能拒绝我的命令……也不准嘲笑我。”
“是是,我会帮忙的。”
于是法师躺了下来,躺倒在一块平整的巨石上。他从口袋中掏出一把匕首,交给王子。
“为魔药注入魔力的物质是我的眼球。挖出来就好,等一小会就会再生。至于数量……十个左右,应该够了?”
法师掀开盖住脸的兜帽,第一次在王子面前露出真容。
他的肌肤与双手的相同,表面化为了石头,裂痕遍布其上。像是经历了岁月蹉跎的雕像,纵横交错的裂痕中,往日的绝美容颜依稀可辨。一片死寂的灰白中,最为显眼的是那双眼睛。
蓝色的眼睛。维持着人类眼球的形态,镶嵌在石头的眼眶里。
——王子现在明白法师带来的那些眼球的来源了。那并非来自无辜的人,而是法师自己的。
“被我的长相吓到了?真抱歉啊。”法师等了好久,有些不耐烦了,出声催促。
“不,你——”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都是骗你的,逗你玩很有趣。谁叫你摊上这么一个恶趣味的主人呢?”
法师轻蔑地笑笑,但在看见刀尖逼近的时候变了脸色。他咬住了嘴唇,但随着匕首的锋芒一寸一寸接近眼球,他的身体本能地颤抖起来。
“真的要这么做?会很痛的。”王子最后确认道。
“你还真是麻烦。我可不需要不听话的奴隶,给我动手,听到没有!”
法师色厉内荏地吼道,他用手指撑开自己的眼皮,让眼珠暴露出来。一汪深水底部躺着的蓝宝石,他的眼睛就在那里。
王子小心翼翼将刀尖插进眼眶,分离着包裹眼球的结缔组织。刀尖每稍微搅动一下,他都能听见法师发出几不可闻的呻吟。
贤明的王被钉在十字架上,接受永久的凌迟。
鲜血从眼眶中涌出,伴着泪水。它们从体内流出,接触到阳光,逐渐硬化,附着在肌肤上成为薄薄的一层。血液化为沙子,而眼泪化作小颗的宝石。它们缠绕着王子的手指蜿蜒流下,像是为他戴上名贵珠宝雕刻而成的指环。
巨石的凹陷处逐渐被掉落的宝石填满,看上去像是从裂缝里生长出了颜色鲜艳的花朵。眼球的底部稍微有些坚韧,王子稍微用上了力气,才把整个眼球从眼眶中撬出。那一刻,他听到了法师压抑着的惨叫。
而这样的酷刑还要经历九次。
王子握住匕首的手停下了。法师用低沉沙哑的声音问:“你在犹豫什么?挖的是我的眼睛,又不是你的。你不是上过战场吗,应该杀过人吧?别告诉我你下不去手,胆小鬼。”
“不,只是——这对你来说太痛苦了。”
“比不上我痛苦的百分之一。”
等待眼睛重新生长的过程极其漫长。直到天暗了又亮,两人才完成工作。法师的袍子已经被汗水湿透了,他连呼吸的力气都快耗尽,看上去真是如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蛋糕,”他花了好久才吐出这一个词,“我要吃蛋糕。”
王子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城堡里可没有蛋糕的材料。你要是想吃,我们就去附近的村子里买点东西。还能走路吗,要不要我背着你?”
“不用。我只是一天之内没办法使用魔法而已,和常人不会有什么区别。那我们走吧。”
他们离开这片阴郁的森林,前往森林边缘的小镇。边陲小镇的居民对王子的容貌没什么印象,也从未见过传说中法师的真容,因此热情地接待了这两位陌生的客人。这里刚好迎来了一年一度的收获庆典,村民们邀请他们也参与其中。
法师的身体禁不住太多闹腾,他坐在长桌边,一边等着欣赏即将开始的射箭比赛,一边品尝苹果酒。他看见王子拉满弓,将一支箭射出去,正中靶心。人群中爆发出喝彩声,他难得地不觉得这种声音吵闹了。
几轮下来其他参赛者全部被淘汰出局,只剩王子和村中的勇者。王子射出最后一箭,箭尖没入靶中,离靶心稍微有些距离。胜负揭晓,勇者欢呼起来,而王子只是谦逊地笑着。
比赛结束后王子有些累了,休息了一会,然后开始采买所需的食材。法师提出了长长一串的菜单,还不停加着码,于是王子手中的东西越积越多。王子有些哭笑不得:“之后买的东西你自己来拿吧,穆斯塔法。”
“不。”法师摇了摇头。
“但是一开始我们只约好了做蛋糕,我没想到要买这么多东西。”
“……我会给你报酬的。”
法师绕到王子身后。王子疑惑:“你要给我报酬,真稀奇。”
法师没有回话,只是把什么东西系在了王子的脖子上。
王子低下头,看到一块漂亮的宝石被细细的银链挂在胸前,上面闪烁着彩虹般的光辉。“这是……怎么突然给我这个?”
“你参加比赛,是为了作为奖品的宝石项链吧?……想要直接告诉我就好,我这里多的是。”
王子放下手里的东西,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我想要那条项链,是打算送给你做礼物。”
这下换成法师露出了惊愕的眼神。“我?礼物?”
“但是我觉得那个贫穷的女孩比我更需要它。所以,我会给你更独特的礼物的——我们回去做蛋糕怎么样?”
可事与愿违。城堡里的烤箱已经走到了寿命的尽头,放进去的蛋糕失败得异常彻底,虽然表面看起来卖相还不错,味道却让人不敢恭维。王子思索着要怎样处理这件失败作,完全没有意识到法师已经轻手轻脚地进了厨房。
“手艺不错——”王子听见法师这么说。回头一看,一盘蛋糕已经被吃掉了大半。
王子不禁疑惑。“你真的觉得好吃吗?”
法师愣了愣,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放下了盘子转头就走。
“你在骗我对吧?”王子冲上前去拉住了法师的手。
法师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他才认输般吐出一口气。“我是在骗你。我早就尝不到食物的味道了。”
法师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样委屈,他意识到自己的恶作剧被戳穿了,等待着批评。可王子只是伸出手来,揉了揉法师的头发。“很辛苦吧。”
那只手的温度让法师感到慌乱,他连忙闪躲开了。“你以后不用特地做饭给我吃了。”
“不吃饭的话,身体会受不了的。等我死了,可就没人给你干体力活了,你还得自己扛着石像上下楼。”
“等你死了我就……!”
法师晚了一拍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多么卑劣的话,他连忙把后半句咽下去。
那天法师难得地失眠了。他第一次见到有人如此风轻云淡地描述自己的死亡。更让他苦恼的是自己未出口的那句话——等王子死后自己就放弃,这是自己的真心想法吗?
——等他死了就放弃,这说明自己只是在做样子给他看吗?
又或者说——
苦恼这些于事无补。买东西耽误了一天时间,今天必须要做实验了。
眼球和其它的材料一同被倒入大锅中,熬制魔药。王子看出法师今天有些心不在焉,两人之间的沉默也有些尴尬。于是他问:“能用作魔力源泉的材料有哪些?”
“一般来说是施法者的眼睛或者心脏。眼睛的主要作用是储蓄魔力,而心脏则是魔力运转的枢纽。”
两人间再次陷入难言的沉默。
转眼间魔药已经制作完成,实验结果还是一样,以石像的碎裂告终。
“魔力的活性还不够。如果能注入更有流动性的魔力……”法师收起脸上落寞的神情,喃喃自语着。
王子投来目光。他想到一件事,但他不愿提起。
“你在想什么?”法师合上手里的笔记本,“你想问我为什么不用自己的心脏来做药吗?很简单,如果失去了心脏,我就会死。这是唯一一个无法再生的部位。我死了,谁来熬药,谁来把药涂到雕像上呢?”
“不,你别这么说——”
“哦对了,现在还有你在。只要准备好材料,熬药并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情,你已经能胜任了。”
法师勾勾手指,他的手心很快凝结出一把闪烁着幽蓝光芒的短剑。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王子忍不住提高了声音。而法师不为所动,他把剑柄交到王子手中。
“杀了我,然后你就是这个城堡的王了。我的子民将会因我的死而复苏,你的王国也再也不会受到邪恶法师的威胁。你会成为贤明的王,然后统治两个王国。这样不是对大家都好吗?”
“不,不能这样,穆斯塔法。我们放弃吧。我们离开这里,到我的王国去。我会写一本书讲述你的故事。你不是坏人,穆斯塔法。如果大家了解了你的故事,他们一定会很欢迎你的。”
王子没有接过那柄剑,而是向法师伸出了手。他要把这个人拉进阳光下的国度,和他一起共享繁华和喜悦,就像他们在节日庆典上做的那样。
法师松开了手中的剑。他也伸出手,试图去握住王子的手——但就在即将要触碰到对方指尖的那一秒,法师把手挥开了。
“我爱我的孩子们,胜过爱我自己。我恨不得代替他们裂开的是我本人。他们已经献出了生命,我这个国王也不能再当胆小鬼了。”
法师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释怀的笑容。王子只能以沉默回应。
“不过,我想说……很感谢你对我伸出了手。请用这双手,把我的人民带到阳光下吧。”
这就是法师的最后一句话了。随着第一缕朝阳穿透窗棂,这具失去心脏的身体彻底僵化、硬化,变为了石头;而他的微笑,也被永远定格在了嘴角。
按照法师的遗愿,王子用心脏制成了魔药。他花了不知道多久的时间,久到让他忘记自己的身份和姓名,才把药物涂满整个城堡的所有雕像。然而,当他回过头检查成果的时候,却发现从那些石像中被释放而出的,只是一具具尸体;长久被定格的岁月已经让这些石像失去了活性,变成彻底没有灵魂的器物。而完成了法师愿望的王子,接替法师成了地下国度的新王,神明的赐福降临在他身上。地下的国度一寸寸腐烂,尸骨上爬满食腐的蝴蝶,白色的王子永远君临其上,带着他永恒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