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见到中原中也的第一天,圣痕病开始在城中制造尸体。
太宰在黎明到来之前为中也主持葬礼。夏夜的墓园里弥漫着过于甜腻的花香,中也自填埋了一半的墓穴中苏醒,初生的双眼里倒映着冷寂的月光。众人掬起一捧潮湿的泥土,送到唇边亲吻着,说,我们胜利了,神还记得向处于瘟疫的死地的我们施以救赎。那时被铲断的玫瑰根和树叶还残留在他橘红的短发里,这让他看起来像个带荆棘冠冕的王。
太宰第一次遇到中也,是在关押圣痕病人的圣索玛修道院隐秘的地下室里。他看到中也横躺在手术台上,血液已经从颈部的伤口放干,上腹部被横着切开,难以取出的肝脏有一半裸露在伤口外面。浓重且无法驱散的血腥味织成阴云,主教和一干修士在深红的雾中对他投来错愕的目光。辅理主教抢着对他解释,为了战胜瘟疫,活体解剖是必要的。
死者要在黎明前下葬,作为主持葬礼的神父,他和送葬的队伍在月色里来到了墓园。主教相信他绝不会反对今夜地下室里以神为名的疯狂行径,这个年轻人以博闻多识著称,信仰也比任何人都要坚贞,绝对甘愿为这场与瘟疫恶魔的战斗献上一切。他们戴着厚厚的手套和面罩,将被解剖者没有棺椁的尸体一具一具抬进先前挖好的洞穴。太宰站在众人身后,他念祷词的声音低了,手里那本书被他合上,他用口形而不是嗓音来传达自己的想法。
中也看到他说:“帮我杀一个人,我就帮你从这里逃出去。”
教会豢养的研究者们很快就总结出了中也死而复生的规律。无论用怎样的方式杀死他,他都会在三个小时之后复活过来,致命伤也会完全愈合。无法复原的只有四肢的圣痕——那是圣痕病患病初期的征兆,患者的关节处开始出现皮下淤血然后腐烂,随后腐烂的范围开始扩大,并开始流出具有传染性的黏液。主教猜测,人类的兵器无法杀死他,只有寄宿着魔鬼之力的瘟疫才能和他抗衡。也正因如此,教会才能把他作为一个病人来对待,在他身上试验各种药物。
太宰再次来到那个小房间的时候,死亡与复活的试验已经结束了。中也不再被捆在手术台上,而是绑在椅子上,修女给他服用可能有效的药剂。药物起效后,修士们会重新打开他的腹部,查看肝脏的形态。
谁都放心让太宰治和他们宝贵的试验品独处。年轻的神父以博闻多识著称,信仰也比任何人都要坚贞,绝对甘愿为这场与异教恶魔的战斗献上一切。
太宰扶了扶脸上笨重的面具,弯下腰来,和中也隔了一个金属鸟喙的距离。
他不确定中也是否还能认出他来,毕竟昨晚他并没有戴着那个面具,来到地下室只是为了寻找一件干净的罩袍。修女在离开时将房门关紧,中也问,你打算让我去杀谁?
“要过几天才能告诉你。”
血腥味挤进了面罩里面,逼得太宰轻咳了两声。这时中也终于用手心里藏的玻璃片磨断了绳子,他站起身来,狠狠伸了个懒腰。“那我可就自己跑了。”
中也并没有心情配合教会的试验。濒临死亡的体验有过一次就不想再有第二次,更何况这样的折磨看起来似乎没有尽头,愚蠢的医者在神迹和科学交界处往复徘徊,无论如何也无法抵达最优解。他作势要走,太宰也不拦他,只在他的手碰上门把手的时候出声:“凌晨三点的时候守卫会换班。”
太宰用余光瞥见那个背影在一瞬间变得僵直,于是继续说了下去。没人认为太宰会监守自盗,中也想什么时候打开地下室的门就打开地下室的门,然后混入夜幕下的修道院。只是病人的白衣过于显眼,要瞒过夜鹰的眼睛就必须换上圣职者的衣服——修士的服装说不定没有你的码子,穿修女服怎么样?太宰问。
中也果断拒绝了这份好意。
在太阳升起的前一刻,太宰来到修道院外灰蒙的森林。他要寻找的猎物被吊在最高的树梢,地上满是在挣扎的过程中断裂的细小树枝。太宰抬头看着中也,这时清晨的第一缕光照进他的眸子,让他一时看不清是什么在发出光辉。中也想大喊,却还是压低声音,笨蛋太宰你还不把我放下来?
太宰笑了,解释说圣索玛修道院曾是一处巷战的临时据点,四围的林中密布着致人死命的陷阱。只凭他们两个,在漆黑的夜里是无法走出密林的。中也被捆了起来已是万幸,但这份幸运并不值得被庆贺太久,他们要赶在天色放亮前赶回修道院。不然,一旦落到卫兵手中,两人就都没有生还的希望了。
太宰在光滑的树干上磨蹭了许久,终于接受了自己不会爬树的事实。于是他撕开背后的衣服,中也看到,在不经日晒的洁白肌肤上盘踞着两团肿瘤般狰狞的黑色物体,然后它们在冷空气中舒展开来,化为两对着生着翼膜的翅膀。太宰将中也抱在怀中,缓缓拍动翅膀,两人便朝着修道院的窗口降落下去。
那为什么不直接飞走呢?中也问。
“如你所见,我是恶魔。树林的另一端是流浪者的聚居区,按照六道的戒律,假如不被人类邀请,我就无法进入他们的家。”
隔着一层外衣,中也把太宰的手臂咬得流出血来。
中也的实验依然进行着。太宰来得不凑巧,这时上一场实验刚刚结束,修士们用涂满乳香和没药的细亚麻布包着流血的断口,腐臭腥咸和异香弥漫一室。他要了手术记录,在中也重新苏醒之前先用这些东西打发时间。地下室里不知何时飞进来一只白蝶,它在高架上放置的内脏标本之间穿梭飞舞,却不肯为任何死者停下脚步。
白蝶扑死在灯火上,火苗吱呀响了一声,灯光沉寂片刻重归明亮。中也醒了,他从悠长的梦境中回归人境,然后穿好了圣职者们为他准备的崭新衣物。复活的奇迹让他被视为神明看待,这套衣服也极尽华奢之能事,从领口到袖口都缀着恶趣味般精致的华丽流苏。他戴好帽子,对着标本的玻璃瓶观察了一下自己现在的模样。
“我只是怕自己不知不觉少了个器官。”面对太宰的目光,中也这样回答,“而你呢,你对瘟疫也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太宰摇了摇头。五天前异教徒的军队将腐烂肿胀的尸体装入投石机,然后瘟疫就被送进了繁花似锦的高墙之内。人们坚信瘟疫是异教放出的恶魔,将身心奉献于上帝的圣职者自然不会被恶魔侵染,因此那些自信过头的修士才敢走街串巷和圣痕病人接触。太宰说这套瘟疫恶魔的说辞再假不过,他自称作为恶魔的这些年里没学会什么本领,各项技能都是恶魔界的末流,唯一能勉强派上用场的能力就是时光穿梭。他说自己来自多年后被科学支配的某个时代,就算是幼儿也知道瘟疫来自数量繁多的微小生物,而不是什么恶魔。也正因如此,他对那个时代的医学进行了粗浅的学习,这些知识应该能在药物的研发中起到点作用。
“那么,你想救这些人吗?”太宰反问。
中也一口否决了这个猜想。他说自己只是想快点逃离这间地下室,逃离关押传染病人的圣索玛修道院,然后回到他的贫民窟。太宰笑了,说中也这样子看上去并不像贫民区的子嗣,倒像居住在河流另一侧华美广厦里的贵族。
而太宰用恶魔的力量来到这个时代,只是为了干掉这座城池的领主。他知道那个领主生性阴鸷,一年里有三百六十天都窝在拉着窗帘的卧室里,也不见家臣和骑士的面。成为恶魔时订立的契约让太宰在未被邀请的状况下无法进入领主的房间,因此他才向中也求援。
太宰讲出了自己的计划。他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协助药物的研发,一旦研发有了进展,那么领主的家臣定然会在城堡里接见他们。那时太宰会准备好需要准备的一切,中也只需要提着匕首走进领主的卧室,然后将尖端捅入那颗被病痛折磨、未经锻炼的心脏。
“说得轻巧。”中也这样对他的计划提出意见。
这时修士们破门而入,目睹了地下室中的一幕。灯火将要烧尽,他们德高望重的神父大人跪在幼小的神子面前,以极虔诚的姿态亲吻着他的脚尖。随后太宰抬起头,声称自己在三个小时的梦境里得到了神启,或许可以凭借神明宝贵的话语改进现有的疗法。
太宰和修士们对话时,中也隔着手套在咬他的手指。手套是厚厚的皮革制成,幼犬般尖利的牙齿也无法穿透,只是指骨外围传来碎裂般的压迫感。太宰支开那些人,然后摘了祭披和圣带,解开长袍和底下的白衣,露出半边胸口。
太宰上臂缠着绷带,那是前些天被中也弄伤的痕迹。圣痕病的中期症状已经开始在他身上出现,这个阶段的患者会不由自主地去咬自己身边的看护者。因此教会将感染超过两天的病人绑在修道院的床上,每天四次派人喂食饭食和药物。大多患者到这一阶段就会虚弱无力,只有中也依然精神得狠,他继续狠狠咬上了稍微厚实些的斜方肌。
人类的牙齿并不适合撕咬肉块,普通的病人也只是满足于将牙齿嵌入肉中这个动作,但比起病魔的驱使,支配中也的更多是食欲。他的牙和舌头比切肉的小刀还要灵巧,血管密布的生肉随着他咀嚼的动作被一次次挤压着,他嘴里淌出血来。太宰算不上健壮,被咬上这么一口就见了骨头,流尽血液后溢出透明液体的伤口像包着红宝石的珍珠。等到中也用餐完毕,太宰说:“你要真是救世主,就该把你的血肉放在圣餐桌上。”
圣职者们并不吝惜饮食,与之相反,他们每日为中也送上最为精美的肉。但他渴望一些无法从地里长出或在农场中饲育的食物,灵魂寄宿在血液中,带来新的生命,延缓失去活力的机体衰老死亡之日的到来。恶魔的血肉不够美味,但中也并不介意用它填饱肚子。太宰用唯一能动的右臂捂住伤口,疼痛让他嘶嘶吸着凉气。
唯独肉带着血,那就是它的生命,你们不可吃。无论是谁吃血,那人必从民中剪除。
和上一次不同,这次的伤口已经严重到了会影响行动的地步。太宰算不上优秀的恶魔,他无法再对伤口置之不理,只能将全部精力用在修复工作上。中也说:“下次由你来解剖我。”他从旁边的架子上拿了块沾着血迹的白布,擦了擦满脸的血,同时不忘了咂咂嘴。
“或许明天你就能读懂我带来的书籍了。”
太宰这样说,然后用尖利的手术刀划向中也的胸膛。他知道这个年代的手术里根本用不上麻醉药,而中也也没有提前要求过无痛的死法,修士们也不想因死亡过久而损毁宝贵的样本。手术刀的刀锋足够尖锐,一碰到肌肉纤维就立即切断,没被切断的部分则因剧痛而突突跳动着。随后有人抬来锯子,将罩在胸前的肋骨也一同破开。
雪白的锯末落下就变成了红色的泥,红红白白之间,第一次上手术台的太宰被喷了一脸的血。失血速度比他想象中快得多,原本健硕地跳动着的心脏很快失去了内容物,只剩个柔软坚韧的空壳不停搏动。修士们观察着病理现象表现得最为明显的肝部,详细记录着它和上次试验时相比发生的变化。圣痕病一旦感染,几天到十几天内就会死去,所以每天的状况都至关重要。太宰是手术台上唯一不戴面具的人,他舔了舔溅上的血液,可惜他并未生出恶魔的本能,只是像个普通人类那样差点反胃到吐了一地。他干咳几声,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绕到另一边去捡起中也垂下的手腕。
圣痕病最显著的标志呈现在他眼前。本不该出现在健康人体组织上的蓝紫色此刻却被舍得大幅涂抹,护在其上的肌肤苍白透明如纸张,密布着深红的细小出血点。太宰曾在中也活着的时候抓住他的手腕,那时指尖传来的触感告诉他浅浅埋在皮下的动脉正不停搏动着,激烈得像赘生了一个小小的心脏。这只手重新恢复温度要等到三小时之后,那时中也可不会这样乖乖把手腕放在他手心。
这次手术的时间比想象中要长些。转眼间到了中也醒来的时间,他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观察者不得不用钳子把切口撑大,刚刚长好的肉再次被撕裂,伤口两侧堆积出泡沫般的小小肉凸。这次从断面溢出的不是血,而是类似植物分生组织的粘液,它们尽力想要包裹住伤口的另一侧,却只能在断口汇成一个透明微黄的球面。中也恢复了意识,持续过久的疼痛让他连叫喊都无法喊出声,他只能注视着头顶唯一明亮的灯火,将自己的双眼当做向天堂打开的大门。他想大口喘息,但膈肌也被固定住,因呕吐感而不停抽搐着的喉部没有气息的进出。
太宰想叫停这次观察,但他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观察已经结束了。中也的手重获了自由,在膈肌与胸腔愈合的一瞬间,他捂住自己的嘴巴,剧烈地咳嗽起来。这时主教到场,他来向中也报告瘟疫的研究进展,明天会秘密地对部分患者使用最新研制的药剂。一旦药剂研究成功,那么神明的名号就会传遍整个边境,连信仰异教的野蛮者都会提着宝剑和珍珠来到教皇座前皈依。
中也知道自己不算合格的救世主,他甚至无法用自身的免疫力抵抗圣痕病。过不了几天,他手腕上的淤青就会化为黑色的腐烂斑点,那些斑点会在他光洁的手臂上不断扩大,像放久的苹果逐渐化为甜蜜腐烂的汁液。而他是否想要去拯救这座即将沦陷于疾病之中的城池呢?他并非甘愿殉道,但又无法否认自己在内心深处默许了这个计划。他不得不相信太宰治,也只有按照这个人的计划来走,他才有重获自由的可能——否则,即使瘟疫褪去,他也会被崇拜者当做圣物供于庙堂,在黄金的笼子里化为灰烬。
太宰为他带来了书籍。许久前教会曾下令对异端进行一场大清洗,这些书早就该被烧掉,却奇迹般地在地下的另一间储物室留到了现在。实际上圣索玛修道院的地下室,也曾经是用来拷问异教徒的。太宰说异教的书籍里有部分关于这种病的记载,他将书拿给中也,然后逐条对照着中也病中的生理反应。大家默许了太宰动用这些书籍,毕竟他是旁人眼里的信仰最坚者,即使他的思想产生任何偏斜,和他一同阅读书籍的中也也会及时纠正。
太宰说,民众拿什一税养着一群不知廉耻的家伙。美德在他们身上不可能开出花来,就算瘟疫真的是恶魔的玩笑、上帝会庇佑他的选民,也没有一个人能得救。他们只是藏在面具底下的小鬼而已,而太宰这具肉身徒有人类的形体,内里却住着一个恶魔的灵魂。几千年来他被猎魔者纠缠多次而不死,伪装和生存手段还越发高明,杀死他的唯一方法除他自己外无人知晓。而他要杀死的人也极为棘手,或许身为救世主的中也能杀了他,也或许不能。
中也问,领主只是个无害的孩子而已,为什么费尽周折也要对他下手?
太宰笑了,解释说,自己只是在寻找某样可望而不可求的东西而已。漫长的恶魔岁月里他从孤寂到悔恨再到疯狂,说不定通过特定的献祭就可以让他从此告别这样的生活。而领主只是个被偷走了权力的傀儡而已,全身上下值钱的东西只有尚且宝贵无瑕的灵魂,但过不了多久,圣痕病就会侵袭他的身体,将他水晶般的灵魂也带入恶魔的境地。如果中也真的是救世主,那他说不定连恶魔的愿望也能一同满足,同时给两个人带来救赎。
中也又一次对着他的脖子咬了下去。
中也勉强认可了这个计划,可药物的研究者忽略了一点,中也是健康的年轻人,而他们试验用的患者则是奄奄一息的将死者。次日那些患者全部暴毙,和圣痕病导致的紫黑血块不同,那些尸体上呈现出噩梦般的诡异红斑。流言迅速在患者们口中扩散开来,通过信仰不坚的守卫传出了封闭的修道院,一直传到领主家臣的耳朵里。那位德高望重的智者下令彻查此事。
对圣痕病的研究就是和恶魔的对话,医者早晚会被恶魔蛊惑,而病死者的灵魂则会永远被恶魔的低语折磨。领主的军队查抄了修道院,按设计图发现了秘密的地下室,在那里面与幼小而圣洁的神明之子相遇。中也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是我和某个人的约定还未完成。
被甲的军队将他从修道院原本用于拷问异教徒的地下室抓到领主的地牢。他们说,不久后要当着全城贵族与公民的面审判渎职的主教和神父们,还要公开投票决定这个少年的去向。
中也在审判席上见到了太宰要他杀死的领主。那是个年龄和他相仿的男孩,顶着一头卷曲的棕发,脸上蒙着块面纱。骑士们簇拥在他周围,他的脸隐藏在铁甲背后看不见的角落里。他的声音虽然缺乏活力却还是在众人面前响起了,他希望对圣痕病的研究能继续下去。
家臣们捂住他的耳目,说,尊贵的领主啊,您身上流着远古贤王的血液,此时是魔鬼花巧的言语暂时蒙蔽了您的心灵。他们说小领主身体有恙,于是重新将他带回房间。
领主说,父啊,你将你的地赐给我,我要我在地上的权位。
审判结果无疑是正义那方的胜利。领主的意见丝毫未被采纳,教区主教被作为异端推上了火刑架,处刑那天全城人民都来观看这一异端审判之后就难得一见的奇景。其它参与圣痕病事件的人员则被拘押在牢房里,连同中也在内,只是拘捕令里少了太宰的名字。
中也在地牢底部最幽暗的房间里。领主的城堡依山而建,从唯一一扇窗向外望去看到的是峭壁下无尽的深远。他从修道院深处被隐秘崇拜着的神明,变成了可诅咒的异端。人们说他感染圣痕病而不死不是因为神的恩典,而是他早就签下契约成为了恶魔的奴隶。就连反复复活的圣迹,也只是食尸鬼一样的不死身。可发展成如此麻烦的事态之后太宰治好像就人间蒸发了,没人记得他的姓名,没人听说过这名恶魔伪装成的神父,也没人对圣痕病药物的发明者团队提出疑问。中也想,太宰治的计划失败了,于是他另去寻找了某个能让他逍遥快活的时代,与行尸为伍,过着恶魔惯常的日子。中也曾许诺过要让太宰摆脱恶魔的痛苦岁月,但看样子是太宰先抛弃了他。
又在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里,黯淡的日光让人分不清是清晨还是午后,中也继续完善着自己的逃狱计划。守卫们知道他会复活,所以将他的四肢捆住,这样他就无法动弹,更不可能采取切断自己的四肢然后自尽这样的简单逃脱方式。只要他站起来,那这样一间看似绝对安全的牢房就是困不住他的,他接下来只需趴在窗台上弄断脖颈,让头颅顺着窗子掉下悬崖。这时太宰出现在了关押中也的牢房中,手里拿了一串钥匙,身后不停跳动的炬火让他的影子忽明忽暗。
太宰说,自己已经打探好了前往领主房间的道路。他放了一把火,营造了一条不会被守卫发现的路线,中也只需要趁乱冲上去就可以了。
中也和他谈条件。祭品非他不可吗?这座城里充斥着小偷骗子和强奸犯,教堂里挤满了身披铅衣的伪善者,城堡里也全是不忠的臣子。只有领主是清醒的,领主想要活下去,想要他的民众在地上繁荣昌茂。
为这一个义人的缘故,我也不毁那城。
太宰解开了中也身上的镣铐,为他详细讲述曾发生的一切。领主追求的不是生存的自由,而是生死的自由。你不该去阻止一个想自杀的人夺走自己的生命。成为恶魔的几千年来他一直追寻着杀死自己的方法,但一次也没能奏效,最后他在一本异教的典籍里痛苦地得知,唯一的办法就是回到过去杀死那个还是人类的自己。那个领主就是年幼的他,再过不久他也会感染圣痕病,从此成为恶魔的玩物。要杀他只能趁现在,趁他的灵魂还洁白无瑕,他还有机会升上天国,在白玫瑰的军队里起舞。
就算死了也会有人继承权位和家产,他的臣子虽然野心勃勃但并不卑鄙,他的骑士英勇,足以扫清列阵在黄沙中的军队。中也第一次听到太宰用这种语气说出话来,他的语调颤抖,脸上露出了苦涩的笑容。中也意识到情况不对,于是从太宰手里接过了那把蛇形的利刃,沿着螺旋的回廊向上奔去。
领主房间的那扇门被粗暴地破坏了。从小被夺权的男孩只承认这一间房子为家,如今他失去了绝对的避风港,只能趴在大床上用华丽的锦被蒙住全身。中也确认了他手指上满戴的戒指,又确认了那头棕色的卷发,然后从背后将刀尖扎进了他的心脏。纤弱的身体挣扎一会就失去了力气,与之相应,暗红的血迹随着心跳的节奏不停向外扩散着。
“没想到你居然曾是这么懦弱的家伙。”中也将领主的尸体翻过来,准备用手抚平他的双目,让他以看起来平静安详的样子长眠。
房间的主人死了,它不再被称为家,恶魔的戒律对它失效。这时太宰穿着破烂的神父装进来了,中也发现那孩子因惊恐而大张着的眼睛和太宰治颜色并不相同,仔细一看,五官也只能算勉强相似而已。太宰靠近中也,和他一同倒在鲜花簇拥的床上。
太宰告诉他,被你杀死的孩子,是全城唯一的无辜者。
太宰握住中也的手腕,将沾满了无辜人鲜血的匕首刺进自己的心脏。喷溅而出的恶魔之血像林间轻盈的晨雾,那道伤口立即愈合,只有被大火烧焦一半的黑袍上新添了个破洞。太宰低头,在中也耳边说:“你再不配做救世主了。如果是真的救世主的话,他手里的武器肯定能立刻杀死我。”
火势蔓延开来,河流对岸也被波及。油脂丰富的松林首先被火吞噬,它们在风中怒号着,好像穿过它们身体的是十二月带走寒鸦的夜风。此时细雨飘降,在火焰上空化作一团轻盈的灰雾,曾秀丽华美的建筑物在白昼也灯火通明。上帝垂怜尖顶那座尤为美轮美奂的塔楼,于是用气流吹开了直升的烟雾,全城人都得以清晰看见火中那光辉的影像。中也问:“那你选择让谁来结束你的生命?”
太宰仿佛感到了疲倦,他自作主张地在这张并不属于他的大床上闭上双眼,将脸埋进沾满泪水的枕头,仿佛瘟疫恶魔和神明都从未存在于这世上。半梦半醒间他发出一声呢喃,他说,经历过这次将神明拉下祭坛的游戏,漫长得令人发疯的生活似乎也变得不再无趣。他生平第一次尝试像恶魔那样捕猎,收获了堕天的圣子,或许这就是对他恶魔生涯最大的奖赏吧。
惊雷落下,修道院在雨中熊熊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