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類
原创

红死魔的面具

他穿着一身厚重的黑铠,没有露出半点肌肤,几乎要和晚下来的天色融为一体,但头盔却是刺目的血红色。

我在城外的荒野里遇到了一个奇怪的家伙。他穿着一身厚重的黑铠,没有露出半点肌肤,几乎要和晚下来的天色融为一体,但头盔却是刺目的血红色。就是凭着那一点红色,我才注意到了他。

士兵、雇佣兵或是骑士之类的人在这里并不少见,我就是其中之一,但没谁会在徒步远行的时候还全副武装。不过,那身铠甲看上去丝毫没有拖累他的脚步,他的步子轻快,踩在落叶上发出微小而清脆的声音。

可人的速度最终还是比不上马,用不了多少时候,我就来到了他的身边。天太暗了,头盔护目的缝隙里面黑漆漆的,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还是朝他伸出了手:“请问你要去普洛斯佩罗亲王殿下的领地吗?正好我也要过去,让我载你一程吧。”

他的个子高大,站着就快有我骑在马上那么高,包住身体的甲胄让他看起来颇为凶恶。但他迟疑了片刻,才发出与外表毫不相称的轻柔声音:“你,是要,帮助我,吗?谢谢。”

“没什么。不过在此之前,我可得问问你叫什么名字,是什么人,去那里是要做什么。要是你的样子把城门的守卫吓坏了,那你可就进不去了。”

他接过我的手,又小心翼翼地轻轻抚摸了几下马儿,这才翻身上马。他回答我的声音也是犹疑不决,像是一边说着一边思考如何编织接下来的答复:“我……叫我‘红’就可以。我,是个骑士,流浪了很久。听人说,亲王有很多很多的骑士,所以,我想去亲王身边。”

他说话的方式的确令人起疑,落拓得连马匹和随从都没有的情况也不多见,不过,骑士和骑士之间,自有一套验明对方真身的方法。只要过上几招,我就能判断出对方是否像我一样从七岁就开始接受严苛的训练。

马儿的步伐变得有些沉重,我的背后传来冷而硬的触感。“好,我会向亲王殿下引荐你的。不过到了城里,你得和我比试一场——只要你能和我打平手,我就承认你是能为殿下效劳的骑士。”

似乎是笑声的声音从盔甲里传来。“你帮了我,是好人。之后,我也会帮你。”

“那就先记住你对手的名字——我叫索尔代洛,是亲王殿下的骑士,说不定之后我们能成为同伴呢。”

我也以笑回应。

我看了眼天色,想着应该快点赶路才对,但胯下的马匹却在这个时候开始了抗议。两名骑士的体重对它来说果然太过分了。它不肯再往前一步,我不得不下了马,将缰绳系在树上,任凭它啃食地上的枯草。我的肚子也传来了不争气的声音,行囊里的干粮早吃完了,还好弓还随身带着,箭也有剩。这个季节应该还能看到野兔,我拿起弓箭,踏入了苍茫的旷野。

当我拎着两只兔子回来的时候,红——姑且就这么叫他吧——红色头盔的骑士靠在大树边坐着,一动不动,看起来像睡着了,直到我走近才有点反应。我把手里的兔子塞给他:“天这么冷,我还以为你早就生起火来了。我来生火,可别让它们逃跑了。”

我收集树枝的时候,红抱着怀里的两只兔子轻轻抚摸着。我拿走一只兔子熟练地处理起来的时候,红抱着怀里的一只兔子轻轻抚摸着。我一边大口嚼着烤肉一边看向他的时候,他依然在抱着那只兔子抚摸。

这两只兔子都相当肥硕,毛又浓密又柔软,摸起来手感相当不错,但味道更好。我看他依然用套着手甲的手在兔子背上来回移动,忍不住开口发问:“你喜欢兔子?”

“它们很软,又很暖和。我,喜欢。”

我又瞥了一眼那只兔子,毕毕剥剥跳跃的火光之下,它身上箭伤的附近已经成了半干的血洼,看样子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虽然稍有不满,但对毛茸茸动物的喜爱我也能理解,于是换了个话题:“休息好了就快点上路吧,我还得去向亲王殿下复命。”

这里离城并不远,到达城门口的时候天边刚刚露出一丝亮光。前不久一伙山贼妄想打城镇的主意,因此现在进出被管制得格外严格,纵然是我,进城也要经过一番盘查。

“那是来投奔亲王殿下的流浪骑士。请别再难为他了。”

看着红面前三名追问不休的卫兵,我摆摆手。可卫兵们却严苛得很:“就算老爷您发话了也不行。那些土匪肯定想方设法地要混进城里,您看他鬼鬼祟祟的样子,脸也包的严严实实,谁知道是不是怕被人认出来。”

被这么一说,红显得更加窘迫了,支支吾吾着不知道从哪里反驳起。我抽身站在他们四人中间:“他只是有点怕生。红,先把头盔摘了吧,他们也不是坏人。”

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有一瞬间我觉得他投来的是求助的眼神。红慌张地左顾右盼,最后无可奈何,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才解开头盔上的金属扣——

“索尔代洛大人——别过去!离他远点!”

来自远处的喊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我认出来声音的来源是亲王的老管家,他站在城门里面,和我们隔着一段相当的距离,宁可扯着嗓子对我们说话也不肯靠近一步。

那位管家一向稳重,现在却浑身打着哆嗦,甚至连站都要站不稳了。我环顾四周,并没看到什么不对劲的东西,于是出声询问:“怎么了?您说什么?”

“红……红死魔!你们这些年轻人都没见过!那家伙就是红死魔!离他远点!”

费尽全力喊出这几句话,老管家扶着墙大口喘息着。士兵们露出恐慌的神色,纷纷举起了手中的枪,一面虚张声势地防御一面后退——而他们的枪尖所对准的,就是站在我身后的红。

红死魔的故事我当然听说过。那是上个一百年里最为令人恐惧的东西。一名黑铠红盔的骑士策马驰骋在大陆的各个角落,凡是与他交战的人都将染上疫病。病人在被传染几个小时后就会浑身溃烂、大出血,不久化作一滩血水,而在身边照顾的亲朋也难逃死亡的命运。人们给这种疫病取名叫红死,而那位骑士自然而然就是散布红死病的恶魔。作为出生在瘟疫后的孩子,我从小就对这个名号有着深深的恐惧,但无论如何也无法将红死魔和身后的红联系起来。

他只是个流浪骑士,没有随从,没有马,没有主君,喜欢小动物,还有些怕生。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我张开双臂护住身后的人,尽管他的体型比我庞大得多,“我从昨晚开始就一直和他在一起。如果他真的就是那个红死魔,那么我现在应该已经发病了才对。”

我很清楚,自己现在健康得很,疼痛、头晕以及大面积的皮下出血,这些统统没有降临在我身上。我身上的衣服还算轻便,于是我挽起袖子,向他们展示自己的手腕,试图用长年累月建立的威信说服他们。

他们手中的枪确实改变了方向,这一次朝向的是我。一向对我恭敬的卫兵壮着胆子反驳:“老爷,虽然现在还看不出什么来,可我们也不敢冒险承认您没染上瘟疫。要是您执意要站在红死魔那边的话,我们……我们……”

他手里的长枪颤抖着,看来他是没胆量说出更失礼的话来了。

我收回手,无奈地叹了口气。不想为难他们,于是我主动让步:“红死病从染上到发作可是很快的。我可以一直在城门口待着,一直到你们觉得时间够长为止,如果我没有出现任何的症状,就说明红和瘟疫毫无关系。”

静默,然后他们纷纷点头。我在城外的土路边找了棵大树,靠着树干坐下,红跟着我站在树荫底下。“你,不是,有急事,吗?我,耽误时间了。”

“只是要送一封信而已。”我苦笑,“和信比起来,红死病的事情更重要一些。”

我并不是擅长撒谎的人,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鼻尖都有些发烫。亲王殿下最近正在修建新的宅邸,为此在和周围的城邦谈论一些贸易事项。他吩咐我去取信,就是想要早日得到答复。虽说好脾气的殿下并不会怪罪,但假如辜负了他的期望,我便会无地自容。

但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这里等着。困倦感涌了上来,我干脆就在草地上躺下,抬眼望着树荫里露出的天空:“对了,红,你对亲王殿下了解多少?”

“他身边,有很多,骑士。”

“光是凭着这一点,就决定来投靠殿下吗?”我挑了挑眉毛。

“我想,成为一个,好骑士。这里,能学到。”

他说话一字一顿,像是对这种语言还不熟练。我被他的说话节奏逗得有些想笑:“可能诗歌和写作这部分的课程对你来说是个挑战了。”

“很难,吗?”他在我身边坐下来。

“我觉得很难……我不擅长背诗。当时我还只是个小孩子,每次犯了错误,亲王殿下不会说些什么,但是父亲大人会把我好好教训一顿,”说到这里我觉得自己可能太过夸张了,“不过到了我们这个年龄,也没必要从小时候的课程从头学起。”

他花了点时间消化我说的话,然后点点头。“我不知道,该学什么。曾经,我在,很远的地方,当骑士。可是,大家,都不喜欢我,让我离开。我想,让人喜欢。”

听到这里,我有些好奇地抬起头,向那一抹鲜红看去。“我不觉得你是会干出什么坏事的人……难不成也是因为看起来像红死魔,所以才被赶走了?这是换具铠甲就能解决的事情,等回到城里,我会找最好的铁匠给你打一副新的。”

他显然紧张起来,绷直了背。片刻之后,他支支吾吾地回答我:“我,我也,不记得……我忘了,好多事情。如果你,开始讨厌我了,告诉我原因,我会改。”

连记忆都失去了,还真是落难得彻彻底底——对方同为骑士,我必须出手相助。我这样想着,拍了拍他的肩:“不用这么紧张。我们的亲王殿下年轻的时候也作为骑士活动过一段时间,所以他很欣赏优秀的骑士,一定会重用你的。等你活动一段时间之后,民众们受到你的保护,自然而然就会越来越喜欢你。”

 “其实,其实我……”

他话才说了半句,就扑向我,把我压在身下。我并没有在他身上察觉到杀意的存在,紧接着,我听见金属与金属碰撞的声音,箭雨从天而降。

我从他身侧向箭射来的方向看去,城门不知何时已经关上了,城楼上的弓箭手正举着弓,准备第二轮射击。顾不上自身安危,我一个翻滚从红的身下翻了出来,问:“这是怎么回事?”

“那,那家伙……已经把红死病带过来了!城里有人感染了!”

我周身一震,在因震惊而大脑空白了一刻后,继续喊道:“胡说,我们根本没有进城,怎么能把红死病带进去?”

卫兵们的脸上也露出为难的表情。平时对我的敬爱和对红死病的恐惧正交战着,最终他们还是败给了恐惧。“老爷,您怎么非要相信恶魔的话……恐怕您也被感染了,只是被它控制着没有发作而已!”

我来不及辩解,第二轮射击开始了,这次他们瞄准了我。箭上凝结的惊恐和绝望令我心寒,虽然举起剑来就能将这轮不成攻势的射击击退,但在这时,我的内心犹疑起来。

——假如我真的被魔鬼所迷惑,连患了病都不自知呢?我真的要进入城市,让无辜的民众因为我背上风险吗?

我手里的剑掉在地上,与此同时身体被什么拖拽着,朝着射程以外的方向奔去。红硬生生把我扛到了安全区域,他身上那件连破甲箭都能挡住的盔甲化解了绝大多数的攻势,我只不过受了一点擦伤。

“你会死。”停下来之后,他对我这么说。

我有些生气,但又不知道从何生起。“老实告诉我,你和那个红死魔,到底是什么关系?你又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穿着这样的盔甲?”

他摇摇头:“我不知道……你,生气了吗?我也经常,被赶出来。之后,我会去,找下一个地方。盔甲……是有个人给我的,应该是这样。”

注意到我怀疑的眼神,他在身上四处翻找着什么,终于,从铠甲和里衣的夹层里翻出一本泛黄的小册子:“那个人,还给了我,这本书。我,不识字,看不懂。”

我一把夺走书,开始阅读。

书是用古文字写成,读起来晦涩难懂,但好在有生动的插图。这似乎是一本医书,上面记载着各种疾病的发病征兆和治疗方法,但这些疾病的名字我全都闻所未闻。或许时间过去太久,这些疾病早已销声匿迹了。

翻到某一页的时候,我的手颤抖起来。书页上描述的症状和红死病完全相同。能治愈这种病的药物有且仅有一种叫做冰霜花的植物,但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植物,就算对着插图也无法将记忆中的任何植物与书中的东西对上号。

“冰霜花……?红,你听说过这种东西吗?或许能用来治病。”

红看到我的脸色缓和下来,语气也轻松了不少:“附近就有,这件事,我记得。但是,那里,很黑,很可怕。”

“那我们快去吧。假如我们能把花带回来,就能治好人们的病,当然也就不会再有人怀疑你是红死魔了。”

整理好自己有些狼狈的仪容,有了接下来的目标之后,我恢复为了往常那个风度翩翩的骑士。但红却迟迟不肯动身:“你,不怕,我在骗你?”

“如果真的患病,那么现在我和死已经没什么两样了。与其坐着等死,还不如相信你试试。我们又是同伴了,红。”

我笑了笑,手臂搭上他的肩。

他带着我远离城镇,跋涉了不知道多久,周围的景色从田野逐渐变为荒芜的石山。走到山脚下,他伸出手抚摸着岩壁,很快,石壁上打开一个狭小的入口。里面的黑暗浓重,一眼望不到底,阵阵凉意从下方传来。

没有思考太多,我先钻了进去,红紧随其后。

石壁内的通道比我想象中长得多,一直通往地底。“这里,会有危险,”红在我身后出声,“让我走在前面吧。”

“这里空间太小,你活动不开。而且你应该知道花在哪里,如果我先死了,你就把花带回去。”

被我这么一说,他便不再作声,只是沉默地往前走着。

越是向前走,通道内的空气就越是污浊。但走到一个拐角处,我感到前面吹来了清爽的凉风。我理了理自己被风吹乱的发丝,看样子快要到出口了,不由得加快了步伐。可就在下一刻,脚下的地板突然粉碎开来——

似乎是陷阱,我无意中掉了进去。当我庆幸陷阱底部没有什么东西的时候,却看到头顶的天花板压了下来。

陷阱很深,并不像是能通过跳跃达到的高度。我丢掉身上一切沉重的东西,尽自己可能向上一跃,但始终离地面差着不少距离。眼看天花板就要压到靠近地面,我大喊:“别停在这里,你快点过去!别管我!”

红确实动身了,但他选择跳进陷阱,像之前那样把我抱住。我在心里暗骂了一声笨蛋,努力挣扎着,但他的力气实在太大,无论怎样也挣脱不开。就在这时,天花板封死了陷阱顶端的最后一线微光。

我死掉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必须有人去把花带回城镇。不然城里的人全都会受难。

天花板接触到了红的身体,我感受到他摆出跪姿,用双手双腿作为支撑,给身下的我留出空间。纵然是坚硬的金属,也被挤压得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声音。

我试着向上推了推天花板,纹丝不动,下压的力量惊人。红的身体一直颤抖着,似乎越来越难以支撑,他的胸膛贴近我的。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死亡的预感随着压力降临在我身上。红色衣服的死神要将我接走了,近在咫尺的——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细小的轻响,天花板裂开一个缝子,然后四分五裂。红始终保护着我,直到崩塌完毕,他才抱着我从乱石中站起身来。我们沿着乱石堆攀爬,勉强爬出了陷阱。

“你更应该去找花。”我有些不好意思表达自己的谢意,有些着急,只能说出这么一句。

“你会死。”他依然用简短的话语回答我。

“我都说了,我死掉也没有关系——”

“我还要,向你学习。”

他的个性还是一如既往没有改变。我有些忍无可忍:“要向我学习的话,就该乖乖听我的话吧!”

红像一只犯了错的小狗,乖乖接受我的批评。“之后,我会,乖乖的。”

我拿他没有办法,只能继续向前。

沿着台阶向下深入,我们进入了一处墓穴。墓中的石棺打开着,其中的尸体早已没了踪影,只留下一抔灰土。四周华美的陈设被破坏得不像样子,展示架上原本应该放着珍宝,现在也尽数不翼而飞。可这些都不重要,我只注意到在墙壁和地板破损的角落里,有发着淡淡微光的花朵探出了头。

这些花和书上所描述的完全一样。我大喜过望,立刻采摘起来。我已经扔了行囊,现在只能脱掉外套来装采下的花朵。红也笨拙地半跪在地上,一不小心把一朵花捏碎。他顿时慌乱起来,见我没有斥责的意思,才转移了目标,小心翼翼地施力,去摘另一朵花。

“说起来,你怎么知道这里会有冰霜花?……你不愿意说的话就算了。我相信你。”

我只是不抱希望地随口一问,没想到他却真的回答了。“我有很多人的记忆……但是,都,不完整。有的记忆里面,我很受欢迎,还有一些记忆里,人们讨厌我,喊我红死魔。但是,我不相信,自己真的是魔鬼,所以,想去再找人类问问看。”

“你不是。我对你保证,你不是。”我站起身来,“世界上没有这么善良的魔鬼。”

隔着一层衣服,里面的花朵放出淡蓝色的光芒,在黑暗中尤为惹眼。红死病的传播相当迅速,我们没有耽误一刻,立即返回。

我还在斟酌怎么和守卫们解释这些事情的时候,城门在我面前打开了。

“亲王殿下已经知道发生的事情了。他说,一旦您回来了,就立刻去见他。他有非常要紧的事情。至于那位先生,请等一会吧。”

他们这样告诉我。我大喜过望,果然亲王殿下还是信任着我的——压抑不住喜悦的心情,我顾不上现在的自己灰头土脸,衣衫不整,只是匆匆检查了自己身上没有红死病的征兆,就连忙向亲王的宅邸赶去。

在我离开之前,这栋极尽奢华的庞大宅邸只建好了一部分,现在却几乎完工。大量的民众搬运着建筑材料从我面前穿过,手持鞭子的监工无情地吆喝着,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痛苦麻木的神情。这不像是亲王殿下的作风,到底怎么了——

抱着这样的疑问,我终于见到了亲王殿下。我单膝跪地,递上那封信:“抱歉,我来得太晚了……”

“没关系。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索尔代洛。”

亲王和我记忆中如出一辙地温柔宽容,但那些百姓痛苦的面庞让我的心头升起了阴云。强忍着疑虑,我说:“有位骑士帮我找到了可以治愈红死病的药,请您下令分发给民众——”

“不。”他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我想不通亲王殿下拒绝的原因,惊讶地睁大了双眼。“不是说,城里已经……”

“目前传染的范围还仅限于贫民窟。现在最紧要的事情是修好这座宅邸,将之前征收的物资运过来,然后我们会将大门熔死。”

我听出了他话里的深意,但还是想再确认一次。“所,所以,您的意思是——您要把所有物资收集起来,然后把民众关在外面吗?”

“我的骑士真是和我心意相通。”他意识到我的语气中有些不满,但还是露出了微笑。

我打开了手里的衣服,露出里面包着的满满一包花朵:“不,请不要这样……我们找到了药,一定能起效的。按照您的做法,所有的民众都会死于疾病和饥饿,宅邸里的粮食也有耗尽的一天!”

我有些激动,语气逐渐变得不是那么恭敬。但亲王只是从容地回答:“我死后宅邸的大门才会打开。我已经足够老了,活不到粮食耗尽的时候了。”

“可是,可是——”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平日里贤明的亲王殿下竟然做出如此残暴的决定,我实在无法向这样的主君效忠,但我又有必须效忠于他的理由——

不,我尽力把那个想法从我的脑海中抛却。现在最紧要的事情是民众的安危。

如果只有我的主君死掉,宅邸的大门才会打开的话——

剑早就被我扔下了,我手中仅有一把贴身放着的匕首。我抱着孤注一掷的心态上前。

乓。

金属相击的脆响传来,我的身体像断线的风筝一样被击飞,重重落在地上。亲王腰间的佩剑,这时出现在了我的头顶。

我不该如此轻率的,现在我才明白这个道理。亲王殿下年轻的时候是无敌的骑士,就算脸上有了岁月的痕迹,我也不该轻视他的实力。从刚才那一次交锋我就明白,他是我绝对无法战胜的人。

我闭上眼睛,等待死亡的到来。可当我睁开眼的时候,亲王收起了手中的剑,他弯下腰,居高临下俯视着我。

“请您杀了我吧。”我说。

“不,我永远不会这么做的——你怎么忍心让一个父亲杀死他最爱的儿子呢?”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落在我的脸上。索尔代洛,他喊着我的名字,伸手抚摸着我的脸颊。我无法承受他殷切的目光,只得闭上眼。“殿下,不,父亲……我等这句话等了好久。”

我的嘴角情不自禁抽搐着,眼眶也逐渐变得湿润。

是的,亲王殿下是我真正的父亲——这是我从我的“父亲”,也就是我母亲的丈夫那里听说的。

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并不好。父亲有着一大把的情人,那些情人常年耀武扬威,在社交场上压过母亲一头。我原本以为自己对这些熟视无睹,但当母亲病倒的时候,我无计可施,只能对父亲求助。

“你要我去救那个女人?”父亲的脸在烛火下变得狰狞可怖,“和别的男人生下了孩子的女人?”

从那一夜起,我才明白了为何父亲为何对我苛刻得可怕,无论我多么努力想要得到他的赞许,他都只会抛给我冷冷的嘲讽。而亲王殿下总是给我赞许,他会看到我成长的每一步——

尽管他从来都不肯承认我是他的孩子。

我闭上眼睛,无法接受父亲这个角色的姗姗来迟。

“看来你已经知道了,”亲王殿下的声音颤抖着,“那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吧。我在年轻的时候,曾经想要讨伐红死魔,但发现自己无论武艺多么高强都没用,和他交战就会被感染,然后迅速死去。所以,我才想要拥有能够抵御红死病的孩子。我和无数个女人生下无数个孩子,在他们身上做了实验,而唯一活下来的人,就只有你了。你不会患上任何瘟疫,这是我给你的礼物。”

这算什么礼物,明明只是拿无辜的孩子做牺牲品——我想要吼出声,但他继续说了下去:“但我意识到自己错了。我比自己想象中更加深爱那些孩子,每一天每一夜,我都在因为那些孩子的死、因为你所背负的痛苦而愧疚万分。所以,索尔代洛,我想要做些什么来补偿你。我会正式宣布你是我的孩子,将亲王的王位传给你。在我死后,你怎样支配这座宅邸都无所谓,那时红死病的流行应该也已经结束了。这样一来,你也不必沦落成没有民众的王。这就是我为你所准备的乐园。”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的想关闭自己的耳朵,但父亲的声音不依不饶地挤进我的脑海。我相信这些话的真的,他没有理由欺骗我。我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我明白了,父亲……我理解您的想法了。”

“那就好。我有件事要交给你去做。能杀死红死魔的人,现在只有你一个了。你的剑术是我亲自训练出来的,这点没有问题。而且,你没有那么容易被感染,除非它能使出全部的魔力,但在那之后它就会消散。能做到吗?”

我斟酌了一番,最终下定了决心。我抬起头,用坚定无比的眼神望着父亲:“能做到。请让我去换衣服,然后我会去斩杀那个恶魔。”

当我回到城门口的时候,红看到手中的剑,大抵就明白我的意图了。虽然看不见他的面容,但我从他的声音中感受到了苦涩:“就算我死了,瘟疫,也不会停止的。”

“这点我明白。如果那么简单就能消除瘟疫,我就不必如此苦恼了。”

他也心领神会,手中凝结出一道红色的光影,脉络交缠而上,形成一把黑红色的巨剑。

 “我真的很敬重你……但是,为了这座城镇的民众,我必须要斩杀你。……也为了我的父亲。”

我这样说,最后一句话念得极轻。

天上下起了淅沥小雨,一个黑色的身影从雨雾中逐渐显露出来。那个身影穿着黑色的铠甲,并没有戴头盔,手里抱着一个什么圆滚滚的东西,朝着亲王的宅邸走去。

宅邸的卫兵先是一惊,在看到那人的脸之后平静了下来。“索尔代洛大人,您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我杀了红死魔,”我说,“这身盔甲是我的战利品。我要把他的头颅献给亲王殿下。”

卫兵们为我让开了一条路,我顺利抵达了父亲的书房。他看起来焦急而担忧。

“父亲。”我轻轻出声,“我为您带来了红死魔的头,作为我们父子相认的礼物。”

他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谢谢你,索尔代洛,我亲爱的孩子。那么,你希望父亲给你怎样的礼物?”

我眼里的泪几乎要流下来,“我只要您抱抱我就好了。我还一次都没被父亲拥抱过。”

他起身,张开臂膀将我抱住。我感受着父亲怀中的温暖,那一刻居然有了幸福的错觉——这是红死病侵蚀大脑的症状。我的身体正一点点融化,化作携带致命疫病的血水,一点点渗透进父亲的身体。

没错,我和红死魔签订了契约,他会用全部的魔力将我感染,在那之后我会斩下他的头。只有这样,我才能毫无防备地靠近父亲。但就算如此我也没有把握能够偷袭成功,只能采用将红死病传染给他的方法,两人一起死去。在那之后,宅邸的大门将会打开,我的侍从会将物资和药分发给每一个人,虚伪的乐园崩塌,民众得到拯救。

最后的视野中,父亲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不知是在哀悼我,还是哀悼自己的命运。倾注了全部魔力的疫病扩散得相当剧烈,当我逐渐融化,红色的斑点也开始爬上他的肌肤。

“我,不喜欢,被人讨厌。如果这么做,能帮到你,我愿意。”

红对我这么说。他接住我的剑锋,从盔甲颈部的末端插进。我仅仅感受到剑锋上传来切断皮带的力度,他的头盔就掉了下来。红死魔的面具底下空空荡荡,他根本没有实体,只是这具盔甲的幽灵。

發佈留言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